豐縣內外,那些“鎖鏈”之下的女人
作者/慧超
(一)
豐縣鐵鏈下的八孩母親,有著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開端:
整件事的曝光,最開始是基于“鄉村正能量”的基調發酵開來的。
在春節前夕那些刷屏級的短視頻中,董某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和滿足,全無驚懼和慚愧的神情,甚至“指導”起拍攝者的人生活法。
在前來收割流量的網紅們的鏡頭下,這個八孩爸爸被有意無意地“塑造”成了形象正面,有愛心、有責任心、敢于擔當,甚至有些許“偉大”意味的堅強父親。
在這些視頻的評論區中,人們盛贊董某民:“有勇氣、有魄力、有擔當”,“大哥牛逼”,甚至夸他是“國家功臣”。
董某民從一個可能涉嫌買賣婦女,可能涉嫌強奸、虐待和拘禁婦女的鄉間惡魔,搖身一變,成為當地風光無兩的“逆襲贏家”。
贊美、禮物、慰問金接踵而來。其中最魔幻的一個具象化場景是,董某民甚至一度笑容可掬地站在鏡頭前,為當地企業做起了“廣告代言人”。
完全沒有人去關心和詢問一句,這八個孩子的媽媽,身處怎樣的人生圖景。
小花梅的悲慘遭遇,當地已經連發四篇通報。
從第一篇通報對核心問題的語焉不詳,乃至言之鑿鑿稱“不存在拐賣行為”開始,公眾的質疑和追問之聲猶如決堤之江,洶涌之勢甚至淹沒了原本可以淡化一切負面的春節喜慶。
第二篇通報中,當地聲稱這名生育八個孩子的媽媽是身份不明的“智障女”,并且是被董某民的父親“收留”給兒子“享用”的。
令人驚詫的是,一個身份不明的少女被男人撿回家,竟然可以在豐縣堂而皇之地獲得一個新的合法身份,并順利地領證結婚。
董家貧困,顯然不具備能夠令當地警方偽造戶籍的能力。但小花梅就這樣沒有絲毫阻礙地,以楊某俠的新身份和人領證結婚了。
說真的,這是整件事最讓我感到荒謬和難以理解的細節。畢竟,在這片土地上,拐賣婦女甚或父子兄弟“共享”同一個“撿來”的智障女,已不是什么新鮮事。
第二篇通報反而加劇了公眾的困惑,人們驚呼:
一個人,一個女孩,怎么能被男人“撿”回家“享用”呢?并且,還獲得了全新身份?
這樣的問題如果沒有一個答案,那是不是意味著,隨便一個女孩都可以被某個陌生男人“撿回家”,抹去此前人生的所有軌跡,在虐待和鎖鏈的囚禁下,以楊某俠的新名字淪為一具生育機器?
在任何國度,一個妙齡少女也不能被人在大街上隨隨便便“撿”回家“使用”,即便她真的精神有恙,但在法律層面上,她仍享有作為一個人,一名中國公民基本的人權和尊嚴。
她不是一個容器,也不是某種物品,更不是一件工具。
(二)
至徐州發布的第四份通報,整件事終于從“正能量爸爸”轉向為“刑拘三人”的追罪問責。
這四篇通報的口徑可謂大相徑庭。
豐縣這例發端于春節前夕的魔幻現實主義故事,如果沒有數百萬網民鍥而不舍的關注和追問,小花梅恐怕至今仍衣衫襤褸地在鐵鏈下,過著通報意義上那個“溫暖的春節”。
仔細審視之下,四篇通報的背后,仍暗藏諸多未解之謎:
比如小花梅的“智障”定性,始于何時?她被“撿”來時,她“嫁給”董某民時的精神狀態如何?
比如董某民與小花梅頻繁地發生性關系(近乎每年孕一子),按照當地對小花梅的精神定性,那么董某民是否涉嫌與不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“精神病人”發生性關系?在法律上,這一行為已涉嫌強奸罪。
比如小花梅作為被“收留”的無身份少女,如何輕松獲得新身份?而董某民照顧下的小花梅鐵鏈加身,一年誕一子的高頻產子是否涉嫌虐待和故意傷害罪?
在一個試圖糊弄搪塞的開端之下,公眾的問題可以近乎無限地問下去。
或者讓我們正視一個殘酷的現實:
小花梅的悲慘經歷,事關的并非是一個由瀆職、懶政、冷漠和鄉村野蠻落后的觀念所共同造成的個例,它還引申出此地一個復雜、幽深、數目龐大的“歷史問題”。
正如小花梅案發酵之后,自媒體和公眾不斷挖掘出的那些并不悠遠的被拐人生一樣,她們都有著和小花梅相似的苦難。
我們必須承認,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,中國某些地區賣女買妻者大有人在。
公安部在2000年4月至6月開展的“打拐”專項斗爭中,僅僅2個月就解救了43527名被拐婦女(是的,是4萬多名)。在2009年的專項斗爭中,又解救了23085名被拐婦女。
你可以想象一下,如此龐大的數字,意味著什么?
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,被群嘲的賈平凹可能從未意識到,自己那段“不買媳婦,村子就會消亡”的哀嘆,對于這些女性而言有多么荒謬和殘忍。
因為這從來不是什么“個例”,不是什么聳人聽聞的恐怖故事,在一些地區,這樣故事,只是“生活中的日?!?。
(三)
多年之后,回溯小花梅一案,它或許是一道刺眼的分水嶺。
面對并不罕見的拐賣婦女案,豐縣鎖鏈下的八孩母親,為何以如此刺痛公眾的神經,輿情為何如此熾烈?
其濃烈的情緒張力,竟然可以在春節、冬奧兩場盛會下依然延宕如此之久。
我想其中一股暗涌之力,正是當下女性意識的快速覺醒和女性群體“公民思維”的共識崛起。
女性在傳統語境中的社會定位,一直是犧牲者和奉獻者的角色。
女性是玩具、是資源、是工具、是被管束的,是被禁錮的,是需要附著于男性才能實現自身價值的。三從四德的每一條,都由無數女性的血和淚寫成。
男權凝視下的當代女性,在某些群體的潛意識中,仍未脫離被物化的“工具人”屬性。
不不不,這與命運對你是否眷顧無關,這與你是谷愛凌還是小花梅無關,這只與你是不是一名女人有關。
在這些人的邏輯中,女性所有的價值都在于兩點:
一是滿足男人性欲;二是為男人生孩子。
仔細分析,網絡上諸多對女性的歧視性、侮辱性言論,其實都是這一形態的分支和變形。
女性努力讀書,辛苦奮斗的意義,目的不過是“抬升×價,給自己賣個好價錢”。
女性健身化妝,無論是性感妖艷還是清秀高雅,不過都是一個個行走的“**婊”,目的仍不過是“抬升×價,賣個好價錢?!?/p>
無論你是奧運冠軍還是名校學霸,無論你是成名藝人還是商界領袖,無論你取得何等成就,永遠會有一些糞坑里的蠕行動物,洶涌地爬過來展示自己的腦子:
“800一炮不能再多了。這樣的女人在我們那邊嫁不出去。孩子都不生臭美啥,反正我不會娶……”
正是由于這種延綿千年的廣泛的群體命運,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群體“意外”地結成了一種廣泛的公民共識:
她們不僅僅關注個人境遇,而且愈發強烈地意識到,在傳統的男權審視下,所有女性其實是一個“利益共同體”。
豐縣鐵鏈下的女人沒有名字,對女性而言,這似乎是一個冥冥中的殘酷隱喻——她可以是你,也可能是我。
所以豐縣的殘酷故事之所以在輿情熱度上長盛不衰,背后沒有什么“境外勢力”,沒有什么“巨大陰謀”。
有的,僅僅只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之上的無數女性,心中那點點狐兔之悲所匯聚的滔滔之聲。
從另一個維度來說,小花梅案其實并非豐縣或徐州之恥,面對評論區中那些高呼“大哥牛逼”的聲音,面對事件發端時“正能量父親”的網絡初印象,面對網絡評論區中那些洶涌的惡臭發言……
每一位恍惚間覺得自己早已身處“文明之地”的普通人,都該感到臉紅。
(四)
鐵鏈無疑是一個強烈的隱喻。
鎖鏈關乎于權力,關乎于自由,關乎于人與“非人”之間那道明晃晃的尊嚴界限。
從每一個悲愴憤怒的個體情緒出發,我想公眾關注的不僅僅是那位鎖鏈下的“八孩母親”。
這種強烈的情緒,來自于公眾對于自身命運的關注。
公眾關心的是社會主流意識對公平正義的觀念水位,公眾關心的是作為一個人,他內心最樸素的價值與道德底線,公眾關注的是作為無名之輩的某個女性公民的尊嚴、基本權利和一場眾目睽睽下的禁錮與性剝削。
這就是豐縣“鐵鏈女”事件,之所以在輿情熱度上延宕如此之久的深層原因。
因為許許多多身處于都市文明中的姑娘,在那根有形的鐵鏈上窺見了自己作為女性“可能”遭遇的殘酷命運。
而在這根有形的鐵鏈背后,我們這個社會還存在著無數條“無形的鐵鏈”,它們或多或少地,纏繞在眾多女性或低垂、或高昂、或褶皺、或細嫩的脖頸之上。
我想我們都應該意識到,被那根“鐵鏈”鎖住的女性,不僅僅只有小花梅。
來源: 慧超的思維補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