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劉民安
女兒跳水庫身亡,地主婆郭淑珍一下子瘋了……
史無前例的運動說來就來了,從學校開始鬧起,高校初高中學生齊參戰,各校都分成幾大派,成立多個戰斗隊,紅袖章臂上戴,大字報滿天飛,辯論會批斗會一場連一場,鬧得天翻地覆,社會秩序大亂。
很快,運動發展到工廠、街道,也波及到農村。
坡頭村的幾個閑人和搗蛋鬼一夜間成了造反派,二流子孫黑虎和劉根娃被推為頭頭,孫黑虎只上過三年初小,書念不進去干脆不上了,平日里偷雞摸狗,不好好勞動,他父親說他幾句,他抬手就打,老支書叫去訓了一頓,便記下了仇。而今,一場批斗會就讓老支書下臺了,黨支部工作由此癱瘓。村小學的陳老師家被定為漏劃地主,也被打倒趕下了講臺。從此,造反派一個月至少開兩三次批斗會,每次都把五六個地主富農架到戲臺子上,頭上戴個紙糊的高帽子,胸前掛上“階級敵人”的牌子,他們還把老支書和陳老師拉來陪斗,叫和地富站成一排,地主婆郭淑珍(村里人叫她王家二嬸)每次被批斗的時候都戰戰兢兢,低著頭,偷偷地抹著眼淚。孫黑虎每次講幾句四六不著調的話,便舉起拳頭高喊口號:“打倒地富反革命分子!”,“打倒走資派!”,“打倒牛鬼蛇神!”接著開始游街,叫地富分子排成一隊,黑虎和根娃走在前邊,拿著擴音筒高喊口號,后面跟著造反派和一群孩子,街道兩旁是看熱鬧的群眾。人群里小聲議論:“世事真的變了,二流子都上臺了!”人們都感到很茫然。
王嬸娘家在五里外的一個村子,也是富裕人家,人長得很漂亮,舊社會就嫁到坡頭村,丈夫王昆良在城里開藥鋪(還開了兩個分號)發了財,在村里買了十幾畝地,并蓋了一套四合院。解放后家里劃為地主成份,土地歸合作社,一半房子分給了貧下中農,城里的藥鋪公私合營。王嬸沒有富家小姐的架子,待人和氣,過去對雇的長工照顧得也很好,所以在村里口碑不錯,雖是成份高,村里沒有人對她冷眼看待。她為王家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,大兒子叫志杰,二兒子叫志敏,都長得很英俊,小女兒叫瑞芝,出落得如花朵一般。三個孩子也都很聰明,志杰上高二,志敏上初三,小女兒上初一,都是老三屆。不幸的是,丈夫王昆良在反右斗爭中成了右派,憂郁成疾,兩年后去世(后被糾正)。王嬸辛苦把孩子拉扯大。文革開始后,孩子們因成份高被視為“黑五類”狗崽子,沒資格參加運動,兄妹幾個便把行李一收拾回家當農民。那幾年,貧下中農的孩子參軍的參軍,招工的招工,當然沒有他們的份,就是整天在地里和社員們勞動,悶不作聲。
有一天,黑虎召集開“破四舊”動員大會,照例把地富分子和老支書及陳老師喊來站臺。黑虎說,公社紅衛兵縱隊布置要“破四舊”,先搜階級敵人家里,社員們也要把家里的香爐、舊書、舊對聯、小人書、香燭、觀音、佛像、灶爺灶婆和反動書本都交出來。
散會后,孫黑虎帶著幾個人首先沖進王嬸家里,命令王嬸把柜子箱子的鑰匙交出來,讓她和兒子女兒在廚房里不要亂動。隨之便開始在幾間正房里翻箱倒柜,搜出來一堆書藉,連兄弟倆枕頭下面的小說和課本也翻騰出來,拆下了堂屋上的一塊“福瑞祥和”的大牌匾,一尊銅香爐,兩個銅臉盆;孫黑虎還從箱子里搜出四床綢緞被面,兩件雪白的灘羊皮襖,是正宗的寧夏皮貨,又從另一個箱底子搜出了12塊銀元,看著沒人,偷偷給衣兜里藏了3塊。孫黑虎早就對王嬸的小女兒垂涎三尺,他在廚房外面把王瑞芝獨自叫到上房里,指著炕上的一堆物品說:“去給你媽說,這些東西沒收了!”王瑞芝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說:“這也是‘四舊'?”孫黑虎說:“反動地主的東西都是‘四舊'!” 王瑞芝看書堆里有很多課本,說:“能不能把課本留下,俺哥還要看呢。”他點頭同意,王瑞芝便把課本挑了出來。孫黑虎趁機對她動手動腳,在臉蛋上捏了一下,還要摟抱,王瑞芝掙脫后跑出房門,也沒敢對母親說。之后一連幾天,孫黑虎一伙人把幾家地主富農齊茬搜了一遍,各種物品裝了滿滿三大箱子,集中放在大隊辦公室里。
村東頭有一座小廟,里面供著一尊大佛像,佛像兩邊各有兩尊小泥塑像,墻上是壁畫,當然在"四舊"之列。孫黑虎領著幾個人,拿著镢頭,鐵銑走進廟里,孫黑虎上去一镢頭就把佛像頭砸下來,再掄幾下放倒了佛像,劉根娃把壁畫也鏟除掉了。
坡頭村自古有些文化氣息,舊社會上學的比較多,解放后還出了好幾個大學生,中小學老師也有好幾個。村民們都不敢惹造反派,都把家里的"四舊"交了出來,光線裝書就收了一百多本,有四大名著、《論語》、《三俠五義》、《七俠五義》、《薛仁貴征東》等,小說等有二百多本,四大名著和一些書就是從陳老師家搜來的,連同其它物品,堆了半屋子。孫黑虎問公社造反派頭頭東西怎么處理,答復讓自行處理。于是,他一聲令下,把所有書籍、舊字畫、對聯和牌匾一把火全燒了。陳老師遠遠望著滾滾濃煙,低聲說:“造孽,造孽啊!”
過去,村里的街道衛生由各隊派人輪流打掃,給記上工分。運動開始后,黑虎就把這個活兒分給了地富分子打掃,老支書和陳老師也分了一段道路,還不給記工分,孫黑虎說是勞動改造,這樣一直打掃了七八年。為了不耽誤上工,"地富分子"們都是天不亮就起來掃街道,然后跟著社員們去上工。
一天,王嬸病了,王瑞芝便替媽去掃街道,快掃完的時候,她看見孫黑虎向她走過來,問:
“你媽為啥不來掃?”
“我媽病了,起不來床。”
“大姑娘掃街道,你不嫌丟人!”兩只賊眼在瑞芝身上瞅來瞅去。
“總不能不掃吧。”
“明天叫你哥來掃。像什么樣子!”話語中帶了點憐憫。王瑞芝無奈只好回去告訴了哥哥。第二天,王志敏就早早起來替母親干活。
王嬸每次被批斗游街,就像過了一回鬼門關,身心焦憊,五內俱焚,她人又脆弱,臉皮也薄,回家后便一頭倒在炕上直掉眼淚,一個勁地嘆氣。王瑞芝就過來安慰媽媽,還沒說上兩句話自己也傷心地直流眼淚,母女倆抱頭痛哭,兩個哥哥抱著頭蹲在地上,也不言語。以前還有幾個老姐妹常到王嬸家串門,自打運動開始后,就很少有人來了。和王嬸最好的鄰居李芳蘭來看她也是在晚上悄悄來,說上一些寬心話,安慰安慰。王嬸家本來糧食就不多,經常是冰鍋冷灶。尤其是每次批斗游街后,全家都無心思吃飯,常常是晚上熬點包谷糝,湊合著填填肚子。
更讓王嬸發愁的是兒子的婚姻問題。那時候農村孩子上學都比較晚,大兒子志杰在高中時就二十二歲了,到二十六七歲時也沒有找上媳婦。王嬸常常恨自己出身不好,害了孩子們。她不知求了多少人,但很少有人應稱,和她幾個要好的老姐妹試著介紹了幾個姑娘,可人家聽說是地主成份,一概免談。志杰說:“媽,你就別費心了,我一輩子打光棍還不行嗎!”運動開始后,王嬸身心煎熬,不到五十就有了白頭發,再加上兒子的婚事擔憂,志敏和瑞芝也到了婚齡,真是愁上加愁,幾年間她的一大半頭發都白了。
看著王嬸憂愁的樣子,李芳蘭也為她著急。一天晚上,她到王嬸家商量這事情。李芳蘭出主意說:“你看你娘家和親戚的村里有沒有成份高的姑娘難以出嫁,說不定能找到合適的。”王嬸一聽頓時豁然開朗,可馬上又犯難了:“黑虎規定我出外必須請假,叫‘報備'啥的。”芳蘭說:“請假就請假,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嘛!”第二天,王嬸到黑虎家去請假,說是母親病了要去娘家看看。黑虎叫她快去快回,不要惹出啥事來。李芳蘭晚上過來詢問情況,王嬸滿臉的愁容,說:“成份高的姑娘也不好找,人家都愿意嫁給貧下中農,一個已經出嫁了,還有一個快訂婚了。”芳蘭說:“你不要灰心,再到別的村找親戚幫幫忙。”過了幾天,王嬸又找黑虎請假,說要走兩天。根娃沒好氣地說:“你還沒個完了!”王嬸低著頭說:“我媽這回病得不輕,她就我一個女兒,我弟弟在城里工作,身體也不好。”孫黑虎想到他正謀算如何把瑞芝弄到手,也不能對王嬸太那個,于是便準了假。
王嬸忙活了兩天,走了好幾個村子,把腿都快跑斷了,終于有家親戚介紹了一戶人家,這姑娘名叫常秀珠,富農成份,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,一條腿有些點,不過啥活兒都能干,比志杰大一歲,小學畢業沒有再上學。由于她有這點殘疾,加上成份高,一直身在閨中。王嬸看姑娘長得蠻秀氣的,便拿出志杰在學校照的黑白相片對她父母親說:“俺兒子長得好,個頭高,上的高中。”最后,常家人也都表示同意這門親事,決定過幾天叫兩人見個面。
下來幾個月的時間里,兩家人籌備結婚一應事宜,領了結婚證,把房子刷了刷,沒有多少錢添置新家具,只好把舊柜子舊箱子刷了漆,糊了屋頂蓬,縫了兩床新被子,媳婦娘家陪了幾件日用品,最亮眼的電器是一個臺式收音機,卻沒有一樣“三轉”(自行車、縫紉機、手表)。結婚這天,王嬸只通知了幾家親戚,沒敢叫村隊干部和鄉黨們,怕人家沾上晦氣。雖是辦喜事,王嬸感覺很苦澀,心里是一陣陣地痛楚。不過,好賴總算給大兒子把婚事辦了,王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。
孫黑虎當造反派頭頭,平日里"抓革命"也就這幾件事:一是組織人寫大字報,自己寫不了就叫別人寫;二是開批斗會,游街示眾;三是傳達最高指示,在喇叭上喊上一通;四是繼續"破四舊,立四新"。另外,還去參加本公社的造反派會議或批斗大會,狠斗公社那幾個"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"。對本村的地富分子,鐵定每個月斗爭兩三次。至于"促生產",他懶得去管,叫各生產隊的隊長正常抓。他命令他所在隊的會計每天給他記工分,上不上工都必須記,還要多記上2分,說是超工時補助。小隊會計有兩次忘了登記,他仗著自己人高馬大,一身橫肉,就把人家拉出門就暴打一頓。村里被他打的人不下十幾個,有幾次把人打得在炕上睡了好幾天。所以,村里人都有些怕他,平時盡量躲著他,上了年紀的也不愿意跟他計較。
這場運動到底搞什么,農村人都不清楚,上面也沒有人下來指導。有的生產隊也想自己組織搞幾場批判會,隊長便去問黑虎,他一概點頭同意,但他從不去參加,自知講不岀啥道道,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。有一個生產隊好不容易組織了一場,結果會上有的社員把以前個人之間的矛盾和吵嘴打架的事也提出來,有個老太太說兒媳婦虐待她,有個老頭說別人偷了他家的雞,有個媳婦說她家樹上的核桃也被人偷過,還有個老太太把解放前的事也翻了出來,說她結婚剛過門不久,就有個壞家伙對她耍流氓,當面把那個東西掏出來叫她看,并指名道姓說出人名來,有個老太太也說這個家伙也摸過她。于是,隊長便叫這個老頭站到前面進行批斗,兩個老太太的兒子當下就把這個老頭痛打了一頓,打得滿臉是血,爬在地上半天起不來。本來這種上不了臺面的隱事不說誰也不知道,翻出來就公開化了,結了怨仇,于雙方都不好。這樣,批判會成了群眾斗群眾,人們之間的矛盾不但沒有解決,反而更加深了。其他生產隊的批判會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,幾年里都搞得亂糟糟的。
回頭再說王嬸家,自打常秀珠過門后,王嬸家慢慢地有了一些改變。秀珠很能干,做飯洗衣服上工,忙里忙外,把家務收拾得利利索索,王嬸批斗回來就有熱飯吃,兩年后媳婦還給她生了一個小孫子,使王嬸的心情也漸地好起來,臉上露出了很久沒有過的笑容。 可這時候王嬸又添了新愁,二兒子志敏快三十了,跟他哥一樣,找媳婦很困難,沒有姑娘愿意跟他。王嬸想,過了三十就更難找了,她越想越熬煎。還有個房子問題也不好辦,志杰結婚占了一間,王嬸和女兒一間,志敏平時就窩在小廚房里的小炕上,即使找到對象,沒有婚房,這可咋辦呀?王嬸愁得吃不下飯。志敏看母親愁眉苦臉,心里也不是滋味,說:“媽,你都有了孫子還愁啥,要不然,我出家當和尚去!”話剛出口就被王嬸罵了一頓:“你個不爭氣的,少胡說!”
其實,王志敏想當和尚是早就有的打算。他知道媳婦難找,心一橫這輩子不結婚了。坡頭村七八里外有個寺院,里面有五六個和尚,主持法名叫懷印。王志敏一年前就去過一次,他對主持說想當和尚,主持看他長得俊朗,又有文化,不忍心叫他落發,便說有個管雜事的臨時工,就要退休了,如果愿意來就頂個缺,可隨時來找他,就拿他二十八塊工資,一份口糧。這一天,王志敏真的來了,主持便給他安排好做的事情,還給他收拾了一間房子。王志敏回來告訴了母親,王嬸覺得當下也只得這樣了,只要兒子不當和尚就好,也省得在村里跟著她受氣。王志敏走后,王嬸想著兒子年輕輕的就受這般委屈,止不住又痛哭了一場。
王志敏要離村,當然事先要給隊里和村上說,需要開個證明。隊長好辦,說幾句話就行了,村上得黑虎批準。王嬸便買了一斤點心去找黑虎,黑虎算著她女兒已到了婚齡,便說:“這事好說,不過你得答應把瑞芝給我,不然就別想去!”王嬸一下子懵了,心想,他比女兒至少大五六歲,人品太差,面相兇煞,哪個姑娘會看上他,王嬸當然是一百個不愿意,可兒子的事也很急,便應付說:“我沒啥意見,可瑞芝還小,村里和她同齡的姑娘都沒有結婚,你看過一兩年行不行?”孫黑虎說:“你說話要算數!”說罷便叫王嬸找大隊王會計開了證明信,蓋上大隊公章。此刻,王嬸心里七上八下,往后咋應付這個惡魔呀!
為了把王嬸的女兒弄到手,孫黑虎把批斗會改成一月兩次,對王嬸也不大訓斥了。一年很快過去了,黑虎把王嬸叫到家里,開口便催辦婚事,王嬸小聲支吾說:
“這事都怪我,瑞芝說她有對象了了,我以前真的不知道。”
“是誰?"
“是她同學,就是三隊的劉小華。”
“那不行,你答應我的事不能反悔!”
“那我再跟瑞芝說說。”
“跟貧農是你女子沾光!” 看王嬸要走,他又補了一句:“要是變卦,你等著瞧!”
孫黒虎打算先給王家來個下馬威,給點顏色看。第二天,他立即召集開批斗會,大聲吼道:"反革命分子郭淑珍太猖狂,不老實改造,看來不懲罰不行!"說完上去就給了王嬸幾拳頭,又踢了兩腳,一下子把人打倒在地。王嬸疼得站不起身來,黑虎一把拽起來拖著游街示眾。
王瑞芝看母親受到如此折磨,既難過又氣憤,晚上就去把劉小華約到村口。孫黑虎沒文化,人卻鬼得很,他開批斗會就是為了把兩個人逼到一塊。他蹲在暗處,看著王瑞芝向劉小華家走去,便和根娃悄悄地跟在后面。兩人正在交談,他們突然冒了出來,孫黑虎吼道:"好啊,劉小華,你敢對她耍流氓!"兩人吃了一驚,還沒回過神來,黑虎便對劉小華拳打腳踢。劉小華說:"誰耍流氓,我們談戀愛呢!" 孫黑虎邊打邊吼:"誰叫你談,弄清白,她是我的!"接著,他就把劉小華拉上游街,邊走邊喊:"劉小華對王瑞芝耍流氓,讓我逮住啦!",根娃也在一邊幫腔。天黑乎乎的,村里人都覺得莫名其妙,也不敢吭聲。
劉小華被打游街后,孫黑虎又把他關進大隊一間小房子里,三天后才放出來。劉小華他爸怕遭孫黑虎報復,便叫人給王瑞芝捎話,從今后不要和他兒子交往。王嬸挨了打,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,秀珠把飯端來也不想吃,王瑞芝給媽一邊揉身子一邊流淚。王嬸掙扎著說:"媽受罪也不愿意這事!"志杰說:"我堅決不同意!" 王嬸說:"可黑虎這一關不好過呀!"為了母親不再受折磨,王瑞芝突然咬著牙說: "媽,哥,啥都別說了,這個火坑我跳了。"王嬸緊緊地抱著女兒,好像五藏六腑都要被撕裂了。
王瑞芝同意結婚,孫黑虎大喜過望。可他又擔心別人說他"階級界線不清,革命立場不堅定" ,便去問文化人王會計。王會計說:"最高指示都說了,地富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,嫁給貧下中農沒有任何問題。"過了幾天,黑虎就在批斗大會上把王會計的話重復了一遍,說:"王瑞芝跟我結婚是為了教育她向貧下中農學習,最高指示里有,誰都不準在背后嚼舌頭!"臺下面不少人聽了都偷偷地發笑。會后,他又給王瑞芝立規矩:必須和家庭斷絕關系。王瑞芝堅決不同意,說要是這樣就不跟他領結婚證。黑虎怕事情黃了,允許她婚后只能在晚上去娘家。
由于孫黑虎過去不好好勞動,家里窮得叮當響,只有兩間破舊廈房,旁邊搭一個草棚做廚房。他母親早年去世,父親管不住他,也害怕挨打。他和王瑞芝辦好結婚手續,偷著把沒收王家的被面子拿了兩床叫人縫了,買了點日用品,把房子刷了一下。結婚那天,叫上五六個造反派和各隊隊長,加上親戚,擺了三桌席面,算是把婚事辦了。為了表明自己階級立場堅定,他沒叫王嬸參加。
王瑞芝從心底里厭惡孫黑虎,她早就打算不給他生孩子,提前買了避孕藥放在娘家,偷偷按時服下。晚上,王瑞芝痛苦地閉著眼睛,忍受著孫黑虎大發獸性,吞噬著她雪白的肌膚……
一天,王瑞芝在整理東西時,不經意發現了三塊銀元,便直罵:"真是個老賊!"心想自己這輩子完了,止不住又掉下淚來。好在婚后一年多母親再沒有受到打罵,游街次數也減少了一半,這是她略感欣慰的。
王志敏來到寺院,他對主持很感激,一門心思地干工作,除干好份內之事外,他還幫忙打掃衛生,去灶房里幫忙,懷印主持滿心歡喜,僧人們也喜歡和他聊天。王志敏爰學習,從家里帶來幾本書,常在樹蔭下看。他不曾覺察到,有一個姑娘看上了他。這個姑娘叫楊桂芝,和他一樣是老三屆,上初三,模樣也好,一雙大大的眼睛,家就在寺院旁邊的村子里。楊桂芝常陪母親到寺院燒香,一來二去發現了王志敏,不由喜歡上了他。一天,楊桂芝獨自來到樹下和王志敏搭話,大方地作自我介紹,并請他抽空到家里坐坐。王志敏從姑娘的眼神里也明白了幾分,但他不愿意去她家,主要還是出身問題,怕給人家帶來晦氣。
一個多月不見王志敏的蹤影,楊桂芝著急了,徑直來宿舍找他。王志敏說自己的出身不好,母親經常挨斗,他的心早就冷了,起先是想當和尚的,現在決定一輩子打光棍。楊桂芝聽了噗嗤一笑:“我是富農崽子,你怕什么!”說她村也有造反派,不過鬧得不厲害,她爸只被批斗過兩次,她媽整天拜佛燒香,保佑全家平安。她有個姐姐,在運動前就出嫁了,家里只剩下她一個。接著,楊桂芝下了死“命令”,叫他一定到家里來。王志敏聽罷松了一口氣,感覺這姑娘也太大方了,快人快語,一副直腸子。就說:“那好吧。”楊桂芝臨出門又甩了一句:“有個同學追我,我就看上你了,嘻嘻嘻!”
一個星期天,王志敏提著禮品來到楊桂芝家,抬頭一看,三間大瓦房帶一間廚房,挺氣派的。顯然她已對父母說了自己的情況,兩位老人看王志敏一表人才,很是高興,做了一桌好吃的飯菜。兩人天南海北說了大半天話,王志敏叮囑她不要丟下書本,學了總有好處。
過了幾天,楊桂芝又陪母親來燒香,她叫王志敏晚上來家里。王志敏如約而至,在閨房里,他們聊天說笑,一塊看書。突然,楊桂芝上前抱住王志敏的頭,使勁地在臉上親了幾下。他愣了一下,不知道配合她。
一個姑娘如此大膽地親他的臉頰,王志敏是平生頭一回遇到。那一瞬間,他有些驚異,也有一點男人少有的害羞,臉上即刻泛起了紅暈。真的,他事先沒有一點心里準備,甚至在親過后也沒有多么幸福快樂的感覺,似乎有點像柳下惠,對異性有些木然,甚或有點排斥,更別說用愛撫來回應她。其原因可能還是由于他的出身,缺少家庭應有的歡樂,長期的壓抑感封閉了他的心門。但楊桂芝那火熱奔放的性格,落落大方而略帶夸張的舉動,似乎開始在激活他的心門。
他回來躺在床上,回想與她初次相見到相識相交,之前沒有去多想,不知怎么,今天不由他動了心思,覺得愛情確真是個玄妙而又難為的東西,真的像書上寫的“要講緣分”。難道不是嗎,當初他能到寺院,也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引力在冥冥之中導引著他來,好像楊桂芝早就在這里等著他,如果他不來就錯過,如果寺院不留他也會錯過,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在暗中牽系著他們相見。而楊桂芝又是那樣的專情,連名字都和妹妹相仿佛,今生能遇見她,不正是自己的緣分和福分嗎!他決定抽時間向她正式表白。
這段時間以來,王志敏精神好多了,好像重活了一回人。一天他們又在家里會面,還沒等王志敏開口,楊桂芝笑著說:
“給我當個上門女婿怎么樣?”
“叫我進你家門?”王志敏有點詫異。
“不改姓,生的娃也跟你姓,不封建吧?看把你嚇的!”
“怎么都行,正好俺家沒房子。”他也笑了。
“你真好!”
“嫁給我吧!”
楊桂芝高興地連連點頭,兩人幸福地擁抱在一起。
王志敏回家給母親和兄妹說了他和楊桂芝的事,全家都很高興。母親如釋負重,連聲夸道:“俺兒子也會自由戀愛了!”
接著,兩家人商量了婚期。楊桂芝家知道親家有難處,主要費用他們全包了。王嬸把自己住的房子騰出來做新房用,她搬到廚房里。數月后辦了婚事,楊桂芝家也布置好了一間房子,叫女兒女婿平時居住。
然而,王瑞芝的日子就不那么順當了。結婚一年多,孫黑虎看她的肚子一直是平平的,仍是一副大姑娘的模樣,便氣不打一處來,對她喝道:"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,想叫我孫家絕后咋的?"說罷就是一頓暴打,王瑞芝說:“你打吧,我不會生娃,打死算了!”打這以后,孫黑虎稍不順心就找茬打她,三天一小打,五天一大打,身上常帶著傷痕。王瑞芝的心是徹底死了,她想,吃藥太麻煩,萬一漏吃一次就壞了。一不做二不休,幾天后,她借故趕集買菜,到鎮醫院叫老同學幫她上了避孕環。
又過了一年多,都到冬天了,王瑞芝的肚子依然是扁平狀。孫黑虎這回真的著急了,他去問王會計,老王說:"不定是你們誰生理有點問題吧,還是去大醫院檢查一下。"孫黑虎說:"我身體壯壯的,先給瑞芝檢查檢查。"老王說:"你不要著急,就是有點毛病,現在也能治好。"第二天,孫黑虎說去縣醫院檢查一下,王瑞芝知道事情遲早要暴露,她早有思想準備,是到攤牌的時候了。她神情坦然地說:
"不用去醫院檢查,我上環了!"
"為啥?"孫黑虎聽了大吃一驚。
"你沒有人性,為啥毆打我媽,拆散我跟小華,我就是叫你斷子絕孫!"
"好啊,這幾年你把我當猴耍了,別怪我不客氣!"
孫黑虎怒沖沖地把王瑞芝拽到廚房里,把她的棉衣扒下來,雙手一綁吊起來,揮拳就打,拿起棍棒打。王瑞芝不斷地叫喊:"畜牲、畜牲,你要凍死我!"他老父親一看要出事,趕忙出去讓人去叫王家人。不巧王嬸去楊桂芝家商量婚事,沒有在家,等到王志杰跑來時,看妹妹凍得瑟瑟發抖,只剩下一口氣,他急忙解繩子放下來,把扔在地上的棉衣給穿上,他去屋里尋人,孫黑虎已不見了蹤影。
這時天已大黑,他把妹妹背到村醫療室,村醫李叔檢查后說:"一條腿和肋骨有多處骨折,多處軟組織挫傷瘀血,人已經昏迷。"李叔馬上給消毒包扎,插上吊瓶,說先把命保住,最遲明天早上送縣醫院,不抓緊治療可能會落下殘疾。王志杰很聰明,他多了一個心眼,讓李叔一會兒抽空把傷情詳細寫在病歷上,舊傷也要注明,說他以后有用處。
待李叔處理完傷處打上吊針后,王瑞芝慢慢蘇醒過來,她剛才影影乎乎聽到李叔說的話,看自己滿身都是紗布,一只腿抬不起來,眼里充滿著憤恨。王志杰更是怒不可遏,說:"好妹妹,咱明天去縣醫院看,我去找這個王八蛋!"
王瑞芝早已心灰意冷,想著孫黑虎平日的殘暴,想著母親和自己所受的折磨,想著自己不幸的婚姻,想著他糟蹋自己的身體受盡了屈辱,想著他家成份好要提出離婚也難批準……她還想,住院看病得花不少錢,可家里那有錢啊,黑虎一個窮光蛋出錢根本是妄想。她說啥也不想讓家里作難,她實在想解脫,她似乎已暗暗拿定了一個嚇人的主意:與其落下殘疾,與其活著跟他受罪,還不如……
打完吊針,王瑞芝精神稍好了一些,她給李叔說要回自己娘家,李叔勸她等等哥哥,她說只有幾步路自己能走。她向李叔要了一根棍子,當拐杖拄著,一瘸一瘸地走出門,不知啥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,一陣陣寒風迎面襲來。
王瑞芝不禁打了個寒顫,冒著大雪艱難地移著步子。誰也料想不到,她沒有朝娘家走,而是慢慢地向村口的水庫走去……她走到水庫邊,看著漆黑的水面已結了薄薄的一層冰,不由失聲痛哭:"媽,我渾身疼得很,嗚一一嗚嗚!我實在受不了了!" 她的眼淚怎么也擦不干,一個勁地流著,"媽媽,女兒不孝,不能侍候你了,爸爸,女兒尋你來了!"說完,一頭撲向水里……
王志杰離開醫務室去黑虎家,還是沒見人,他想到孫黑虎時常和根娃鉆在一起,便來到根娃家門口,聽兩人在屋里說話,他一腳踢開門,多年壓在心里的怒火爆發了,上去就搧了孫黑虎幾個大耳光,喊道:
"你就不是人,怎么對她這樣下毒手,人都叫你打殘了!"
"哥,她偷著戴環,不想給我生娃。"孫黑虎自知理虧,沒有還手。
"快把錢拿出來看病 !"
"我沒有錢!"
"你必須負責到底!"
孫黑虎最后說他向大隊出納先借些錢。王志杰叫他馬上就去。他拉著孫黑虎的領口向出納家走去,出納劉叔說:"賬上只有不到一千塊,按規定最多只能借二百,明天取出來先看病,要是不夠叫黑虎再想辦法。"
王志杰落實好看病錢趕到醫療室,進門一看不見妹妹,李叔說:"瑞芝打完吊針就回你家去了,叫她等你她不肯。"王志杰回屋一看,妹妹沒有在家里,秀珠正哄著孩子睡覺,也說沒見她回來。王志杰頓時慌了,趕忙和秀珠出去找人。他知道妹妹絕對不會再去黑虎家,就和秀珠滿街道喊叫瑞芝,鄉親們聞聲出來方知道瑞芝失蹤了,大家馬上分頭去找,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出來幫忙尋人。
到了后半夜時,大家終于在水庫邊發現了一條木棍和一只鞋子,王志杰上前一看是妹妹的,頓時大驚失色,一種不詳的預感直擊心窩,他說著就要跳下去撈人,被大家強行拉住,隊長說:"你千萬要冷靜,天寒地凍的,下去沒目標地亂摸,弄不好連你的命也得搭上。"水庫里往常有一條小木船正好能用上,于是,王志杰和三個年輕人站在船上,用竹竿探尋了大半夜,終于觸摸到了王瑞芝,王志杰縱身跳下水把妹妹托了上來,在船上抱著她放聲大哭。鄰居拉來了架子車,大伙兒把瑞芝拉回家。秀珠給她換了衣服,蓋上被子,鄉親們看了心里都很難受。
這時天已大亮,雪漸漸地停了。王嬸回到村里,看見自家口圍了好多人,她急忙上前問出了啥事,李芳蘭悲痛地說瑞芝昨晚跳水庫,人已不行了,她把王嬸攙進屋里。王嬸看女兒閉著眼睛,臉上嘴角都是傷痕,只聽她突然大叫一聲"我的女兒!"便昏死過去。王志杰和鄉親們趕緊送到醫療室急救。
真是禍不單行,王嬸瘋了!
在醫療室搶救了大半天,王嬸蘇醒過來。只見她一陣哭一陣笑,嘴里嘟嘟囔囔:瑞芝……快回來……吃飯了沒有……媽給你……做飯!李叔說:"看樣子是精神分裂,很麻煩的。"
王志杰趕緊打發人把弟弟叫回來,鄉親們都趕來幫忙。王志敏走時向寺院借了一筆錢,鄉親們這家一塊,那家兩塊湊了些錢,把王瑞芝的后事處理完畢。
幾天前,秀珠在給王瑞芝尋找換的衣服時,突然在她的衣兜里發現了一封遺書,日期是在半年以前,上面這樣寫:
我不幸生在這個被社會拋棄的家庭,狗崽子的身份使我們兄妹終日以淚洗面。我至死都不明白,我母親是那樣的善良,誠心待人,辛勤勞動,勤儉持家,怎么就成了階級敵人,遭受非人的折磨,讓她痛不欲生!
我們從小聽黨的話,熱愛祖國,努力學習。我們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,只盼望有一天社會能正常對待我們。
我們兄妹的婚姻是多么的悲慘。我一結婚就掉進魔窟之中,他三天兩頭拳腳相加,打得我遍體鱗傷,受盡了屈辱。我的心如死灰,不再對世上有任何留戀,我只可憐我的家人,糾心不下我可憐的母親。
我詛咒壞人,讓他們得到報應!
媽媽,原諒女兒吧,哥哥,望你們都好好的。
我要走了!
瑞芝絕筆
哥倆看了,相視無語,不盡悲傷。原來,可憐的妹妹早就想了斷今生。
王嬸的病實在讓家人糾心。沒有錢住院,只能在精神病院看門診,開點藥回家吃。她的病情時好時壞,一陣清楚一陣糊涂,不知饑飽,不知冷暖,不知臟凈,大冷的天,常常把棉衣脫掉。在清醒時就不停地念叨著女兒,老想往水庫跑,讓人很是擔心。王志杰要上工,秀珠既要做飯看孩子,又要招呼婆婆。為防止她晚上跑出去出事,秀珠早早就把門反鎖上。幾個月來,造反派也不對王嬸游街批斗了。王志敏也常常抽空回家看望母親,走時留下自己省吃儉用攢的一點零錢。
一年過后,由于治療跟不上,王嬸的病依然沒有明顯起色,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,路都走不穩。不知是家人日久放松了警惕還是什么原因,一天晚上,秀珠因生病迷迷糊糊地竟忘記了鎖門,都睡著了。又值隆冬,天下著大雪,王嬸摸黑走出了屋門,嘴里念叨著“瑞芝……女兒……回來……回來!”戰戰兢兢地朝水庫走去……
常秀珠一覺醒來,天已蒙蒙亮,她下意識地去看婆婆,發現門敞開著,不見了人影。她大聲叫喊:“志杰,不好了,媽不見了!”兩人急忙跑出去尋找。終于,他們在通往水庫的路上找到了媽媽。
王嬸倒在了雪地里,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,身子已經凍硬了。她還沒有走到水庫跟前,大約只剩下幾十米就倒下了,一只胳膊向前伸著,伸著,似乎在呼喚自己的女兒……
后話:
不久,四人幫倒臺了,經過撥亂反正,國家各項工作逐步走向正軌。尤其是,徹底取消了出身成份,“黑五類”及其子女在政治上和人格上真正獲得了平等。在清查運動中的問題時,王志杰兄弟向工作組舉報了孫黑虎等人,群眾紛紛在王瑞芝的遺書和診斷證明上按下手印。案件被移送到縣檢察院起訴,最后,縣法院以流氓罪、故意傷害妻子,導致其死亡、非法拘禁他人、組織打砸搶和破壞文物以及盜竊等罪,判處孫黑虎有期徒刑十年,判處劉根娃有期徒刑二年。
王志杰兄弟多年來一直沒有丟下書本,堅持學習。全國恢復高考后,他們抓緊復習,積極準備應考。結果,王志杰考上北京大學,王志敏被西安交大錄取,弟兄倆邁上人生一個重要的里程碑。還有一件大喜事,由于王志敏時常督促楊桂芝學習,并鼓勵她參加高考,結果被西安冶金建筑學院錄取。
兄弟二人帶著家人來到母親和妹妹的墓前,獻上花圈和供品,報告他們獲得了一個新的人生,報告三人考上大學的喜訊,同時告訴壞人受到國法制裁的消息。若母親和妹妹泉下有知,一定會感到高興和欣慰的。
作者簡介:
劉民安:西安市長安區人,畢業于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,陜西日報高級編輯,作家,軍旅詩人,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。歷任陜西省新聞研究所所長兼《新聞知識》主編等職。出版有評論集、論文集、小說散文集、詩詞集等七部著作)